去冬今春,书市上相继出现了三本关于突厥研究的新书,分别是《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蔡鸿生著,中华书局出版)、《突厥碑铭研究》(芮传明著,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突厥历法研究》(〔法〕路易·巴赞〔L.Bazin〕著,耿昇译,中华书局出版)。这对学术界来说,真是难得而令人兴奋的好消息,中国的突厥学已是呼之欲出了。
“突厥”一名现在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但在隋唐时代,它却是一个家喻户晓的令人生畏的名字。突厥原是6世纪上半叶出现于阿尔泰山南麓蒙古高原上的一个游牧部落联盟,不久它南征西讨,建立了历时两个世纪横跨亚洲的东西突厥汗国。陈寅恪先生曾称“突厥在当时实为东亚霸主”,并提出唐高祖曾向突厥称臣。唐太宗时突厥又以20万铁骑直逼京师长安。唐玄宗时突厥混血胡人安禄山还差一点颠覆了唐室。突厥又是中世纪汉文化与漠北草原文化、中亚绿洲文化相互交流的重要媒介,对中亚到西亚各民族的形成和历史发展都有重要影响。西亚西端的土耳其便是11世纪突厥人西徙与地中海东岸民族混合后形成的一个新民族。土耳其(Turkey)一名就是直接从突厥(Türk)一词转变而来的。对突厥历史、语言、文学的研究很早就为西方学者所重视。特别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在蒙古高原上发现了五块突厥碑文(即阙特勤碑、毗伽可汗碑、翁金碑、暾欲谷碑、阙利啜碑)以后,突厥学便成为东方学中的重要学科,国际上相继出现了一批著名的突厥学者。举其要者,有丹麦的汤姆森,俄国的拉德罗夫、巴托尔德、伯恩斯坦、克里亚什托尔内伊,法国的沙畹、德尼、巴赞、吉罗、德国的班吉、夏德、葛玛丽、刘茂才,日本的白鸟库吉、护雅夫、内田吟风等。90多年来国外有关突厥的著作、论文不可胜数。可惜的是,突厥资料最为丰富的中国,突厥研究成果却寥寥无几。早期虽有王国维、陈寅恪、张星烺、向达等学者在论述西北史地、隋唐史、中外交通史涉及突厥时提出过一些精辟见解,但只是点到为止,未能作出专门深入的论证。1959年岑仲勉先生的《突厥集史》出版,在收集史料和进行考释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并提出了许多独到的见解,可称中国最早一位突厥学者。遗憾的是岑氏不懂突厥语文,他的研究有很大的局限性。80年代以后,耿世民先生在突厥碑文的介绍和翻译方面有所突破。但未能结合中国文献史料作出新的注释。马长寿的《突厥人和突厥汗国》、林幹的《突厥史》是40年来仅有的两部突厥史论著,对突厥的社会性质、制度、文化等都提出不少有价值的见解,但他们都未能利用外国学者大量的研究成果。过去陈寅恪先生是既精通突厥语文又精通中国史、中亚史的学者,曾有人建言请他开创中国突厥学的研究,并开课授徒,然而他却“只开风气不为师”,留下一件憾事。直到今天,本世纪的最后一年,我们才看到了三部学术质量很高的突厥研究著译同时问世,确实令人高兴!
但是,应该指出这三部新书的出现并不是突发的,而是40多年来前辈学者辛勤培育和著译者艰苦努力的必然结果。蔡鸿生是我在50年代中期中山大学历史系读书时的同班同学,我和他也共同听过陈寅恪先生的《元白诗证史》课和岑仲勉先生的《隋唐史》课。陈、岑两先生在授课中都涉及不少突厥史事,其中一些精辟论点,蔡鸿生能牢记在心,含精咀华,心领神会。他在《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的《后记》中坦陈自己受到陈、岑二师的启蒙和教诲,才走上研究突厥的治学道路。由突厥而延伸到粟特、俄罗斯,身居岭南而心系漠北,我非常佩服他这种问学的无畏精神和勇气。芮传明则是复旦大学教授章巽的最后一位博士研究生,《突厥碑铭研究》原是他的博士论文题目。章先生是西域史和海上交通史专家,素以治学缜密和有独创性见长。晚年他写《桃花石和回纥国》一文,力排众说,独创Tabrac即“大汗”说。芮传明在业师的启示下,在突厥碑铭中继之而起又创“大汉”说,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章先生去世后,芮传明又得突厥语专家龚方震教授的指点,在这条冷而又僻的板凳上一坐就是十年,真是“十年磨一剑”,终于成为中国第一位对突厥碑文进行全面研究和注释的学者。耿昇早年原是法文外交翻译,后来才进入汉学翻译。20年来译出了大量法国汉学名著,嘉惠学林,功不可没。巴赞这部《突厥历法研究》是专业性、学术性极强的书,涉及历史学、民族学、语言学、考古学、古文字学、民俗学、天文学、气象学、星相学、历法学、人类学、动植物学等许多专业名词和专业知识,没有很大的勇气和刻苦钻研的精神是很难啃下这块硬骨头的。
这三部书各具特点,反映了当前突厥研究的三种类型。《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是综合型的,它由一系列有关突厥史的文章组成,论及了突厥的政治、军事、社会、经济、文化、物产、风俗习惯等各个方面,实际上是一部突厥社会史。作者视野开阔,古今融会,中西兼通,持论谨严,令人信服,是古代民族史中不可多得的力作。《突厥碑铭研究》则是考证型的,作者选择了突厥研究上一个聚讼纷纭,不同意见最多的难点,进行重点突破。作者充分运用汉文史料与突厥文资料相互结合,对突厥碑文进行了全面的考证研究,不但填补了国内研究上的空白,而且也在国际上使突厥碑铭的解读研究获得新的进展。《突厥历法研究》则是近十年国外突厥研究的代表作,它使我们进一步了解西方突厥研究的现状和动向,并更好地借鉴西方的研究成果和研究方法,如重视语言学和自然科学的比较研究及深入细致的演绎分析的方法。但由于作者未能直接运用史料,因此其中某些论述难免感到不足。如谈到突厥的12生肖纪年,巴赞虽然也提出它从中国民间历法借鉴而来,但却缺乏史料论证。实际上在汉文史料中,东汉王充《论衡·物势篇》就有12支配动物的记载,《北史·宇文护传》中也有12生肖纪年的记载,都比突厥地区最早出现12生肖记载(公元571年,粟特文布欲谷碑)要早。在蔡鸿生的书中也引用了不少中文史料,论证了12生肖源出中国。由此可见利用丰富的中国史料对突厥学的深入研究实在非常必要。
三书还涉及中外文化交流史上许多具体而有趣的问题,这里就不再介绍了。总之,有志于突厥历史研究和有兴趣涉猎中外文化交流史的人都可以从这三本书中获得教益。中国的突厥研究现在虽然只有极少数人在孤军作战,但却已取得了不容忽视的成绩;除广州、上海外,在北京、新疆、内蒙也仍具有相当的研究潜力。目前的主要问题是希望能得到有关方面领导和有识之士的积极扶持,培养年青一代的研究人员,并以三书的出版为契机,在不久的将来能召开一次突厥学的学术讨论会,组织人力翻译和出版十一世纪中国回纥学者喀什噶里用阿拉伯文写的反映突厥人生活的百科全书《突厥语大辞典》。建立中国的突厥学,此其时矣。